不可能的事不可能已经发生,因此不可能的事尽管看起来不可能,但肯定有可能发生。
——阿加莎·克里斯蒂《东方快车谋杀案》
一、20号单元:迟到的侦探小说家
年1月1日,尼古拉斯·蒙萨拉特在日记中写道:“我真羡慕一位叫阿加莎·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家,她在她的小说《罗杰疑案》出版后不久玩了一次短期失踪,吊足了人们的胃口。她的小说也跟着她畅销全国,从此一发而不可收。啥时候我能有如此好运?”
毕业于剑桥三一学院的蒙萨拉特,也是一位小说家。哦,不,小说家的定义若是“因写小说而为人知晓”,此时的他只能算作文学新人。写日记当天,蒙萨拉特的第二部小说《乍一看》出版。不消说,《乍一看》势必和他的处女作《思考明天》一样,沉入图书馆的书海,蒙上厚厚的灰尘。蒙萨拉特真正与好运邂逅要等到年,他的《沧海无情》面世。此前,他在文学创作领域做了很多无用功。尤其是年至年,他接连写了包括《乍一看》在内的四部小说和一部戏剧,都是沧海里无人问津的那一粟。上述工作,在伦敦汉普斯泰德地区的草坪路公寓完成。公寓29号单元里通宵不灭的灯,为蒙萨拉特的勤奋和徒劳作证。
尼古拉斯·蒙萨拉特(左)年9月二战爆发,文学新人将文学梦暂时束之高阁,赴皇家海军志愿预备队服役。如果蒙萨拉特在草坪路公寓多住上一段日子,一年半左右吧,他将同他羡慕嫉妒恨的对象——阿加莎·克里斯蒂成为邻居。
年3月,草坪路公寓20号迎来了它的新住户。不用猜都知道,我们的侦探小说家。克里斯蒂搬到草坪路公寓,主要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。她原本住在卡姆登山的谢菲尔德排屋,但自头一年9月起,德国飞机多次轰炸该地区。刺耳的空袭警报和频繁的防空演习,让人焦躁不已。早上出门遛狗,附近挨炸的房屋像缺损的牙齿杵在眼前,触目惊心。对惊恐中的克里斯蒂来说,草坪路公寓拥有的口碑之一具有显著的镇静作用,它被称为“伦敦最安全的建筑之一”。“伦敦最安全的建筑之一”还有一个标签:伦敦最早的钢筋混凝土建筑,没有之一。
草坪路公寓,于年7月竣工。这栋位于汉普斯泰德贝尔塞斯公园内的现代派建筑,像是一种挑衅,一种对维多利亚矫饰风格的冒犯。公寓承建商伊索肯设计公司,想要达成的正是此等效果。该公司老板杰克·普里查德想要推广一种全新的生活理念——房子是居住的机器。金句出自“功能主义之父”勒·柯布西耶。普里查德为草坪路公寓聘请的建筑师,是柯布西耶的信徒、加拿大人威尔斯·科特斯。柯布西耶的信徒,果然将草坪路公寓打造成了一台“居住的机器”:极简风格,功能至上,设施齐全,统一的中央供暖,公共酒吧和洗衣房,标准化的单元里摆放着伊索肯公司生产的家具……草坪路公寓处处都带着伊索肯公司的烙印,所以它又叫“伊索肯大厦”。时至今日,公寓外墙的铭牌上写的仍是“伊索肯大厦”。
草坪路公寓当然,草坪路公寓更高的辨识度源自其独特的设计,每一层都有外置的贯通阳台连接着所有住户。这种设计后来被广为效仿,当时却显得标新立异。克里斯蒂就此打了个形象的比喻:一艘滑稽的远洋客轮。“远洋客轮”里最令小说家满意的,是伊索肯公司为每家每户订制的家具,譬如舒适的伊索肯长椅。设计椅子的人,是包豪斯学派的青年才俊马歇尔·布劳耶。公寓建造时,布劳耶和他的老师瓦尔特·格罗皮乌斯都客居伦敦,也都受雇于伊索肯公司。还有,两人都是草坪路公寓的第一批住客。怎么说呢,小说家搬来的时间终究是晚了点。她入住草坪路公寓的四年前,年,包豪斯的设计师们已迁往美国。人来人往,又西参东商此出彼没,在“拎包入住”的草坪路公寓是日常戏码。公寓32套单元房能演化出的排列组合,不可尽数。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时代背景,则添加了一个奇妙的参数。或许你并不知道,现在或者曾经与你同住一栋公寓的邻居,是个谜一般的角色。草坪路公寓一份残缺不全的租客登记册,暗示了人与人之间的诡异联系。
为克里斯蒂腾出20号单元的,叫伊娃·雷基特,那个年代草坪路公寓里最富有的女人。最富有的女人,就是一个有待破解的谜。围绕着她的疑云像包心菜的菜叶,一层又一层,菜心是什么滋味?
伊娃·雷基特于年10月刚搬进草坪路公寓,早先住在22号。20号,是她在公寓的第二处住所。为克里斯蒂腾出20号单元之后,她又搬进了她在公寓的第三处住所,1号。是的,雷基特并没离开公寓。很巧,1号的隔壁,2号的住户是埃及史学家斯蒂芬·格兰维尔,克里斯蒂夫妇的密友。
克里斯蒂与自己房间的前任住户是否有交往?没有确切的文字记录。不过从年到年,克里斯蒂在草坪路公寓居住期间,她与雷基特是同一个钢混容器里的时空伴随者。最低限度的判断,她们在公寓内应该有无数次不期而遇,无数次礼节性的、邻里尺度的颔首致意。她们相视一笑的地点,可能是门厅、楼道、洗衣房,更可能是公共酒吧,此处又叫作“等压线餐饮俱乐部”。
两位女士相互打量时,内心如何揣摩对方?无从考证。没准,侦探小说家出于好奇,会更多地想象一下雷基特的人生。但雷基特复杂的背景,恐怕会溢出小说家想象的边际。真正对雷基特感兴趣的,是军情五处(MI5)。他们